初枕籍

极端纯粹追逐者。
爱意落在《灰色斜阳》,猜密码的朋友记得是两个字的全小写拼音(六个字母)。

安然眠花下,书侧倚金鱼。

 

[黄喻]灰色斜阳 04

完整食用须知和前文 01 02 03

 

04

 

 

“请问见到了一个亚裔病患吗?黑头发,中分,很温和的……”

黄少天几乎是小跑着,努力跟上医队前进的步伐。被他喊住询问的护工约莫是觉得终于第一次现身在这群不祥的病人里已然足够晦气,不耐烦地晃着脑袋,像是在驱赶一只围绕牛头的苍蝇。

黄少天的话没有说下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冷待,没有什么大不了。他短促地呼出一口气,放慢了两步,挤过急行转移中高度密集的人群,去拉扯下一个人的衣肘:“我很抱歉,我想请问一下……”

“黄少!”徐景熙仍有些怪异的手在重叠了三五层的人头后高举起来。逃难的人群如同慌乱焦虑的巨蚁,他们甚至看不到彼此的面容。“我这边问了两个来回了,没有!”

又排除了一片区域。黄少天从面前平推而出以示礼貌拒绝的手掌前退了退——这样的礼貌在危难里于事无补,只是让灰心更冷——他呼喊着应答:“知道了!”

“……少天……黄少天!”

黄少天音乐家的耳朵仿佛支棱起来,他迅速转过头看向队伍更前方,整个人都静下来,压下片刻前所有流窜在人潮间从未停口询问的模样。

“少天!”

他眼睛发亮,一下子锁定了人的位置,再顾不得询问时压下心气端起的什么轻声细语恭敬用词,像是一个惨烈版的摩西,在黑压压的一片里一路强行碾压过去。他胡乱向两边说着“对不起”、“让一让”,最后难掩欣喜地伸长脑袋,仰过陌生人的肩膀,对着那张回看的熟悉的脸喊:

“我在!”

 

 

黄少天回头喊徐景熙“人找到了不用慌”的时候,喻文州正对搀着他的医护兵低着头礼貌地拒绝。军人冷肃的姿态毫无变化,顾自从这个临时的岗位走开,很快消失在了人群里。

黄少天转头自然无比地接手了工作。喻文州仿佛小小松了口气,依然肿胀的腿终于得到片刻真正的休息。照顾恋人的家伙绅士地送出了自己的肩,用仅余的微薄的力量,两个人互相支撑着,因为脱力还有点跌跌撞撞地走向前。

“这就可以下床了吗?不是还没消肿……谁知道所谓‘转移出城’要走多远的路,医院没有给你分配轮椅吗?哪怕只有担架也好啊?”

“能走几步也没什么不好,一直躺着一样还有萎缩的危险。”喻文州语气稀松平常,仿佛是阅读一份毫无关系的诊断书。“脚踩大地的踏实感也算是常人难以割舍的情怀吧。” 

正常的、不存在肢体残缺的人,平时谁会发现这个。黄少天几分担忧的视线扫过他病号服下难以支力的腿,支撑住步履间又一次陡然沉下的力量。“那医护兵呢?我刚刚还在前面看到护工了,这些家伙终于肯跑出自己狭窄的‘避难所’出来工作了吗?”

“第一批转移的人都是军警消防的人,国家系统不会置之不理。我们陆续跟进,运气不错,搭了顺风车。”喻文州笑了笑,或许是黄少天的错觉,声音在夜色里有点发沉。“他们也不容易,毕竟是关乎性命的工作……军人比起平民更容易以命令‘强制’罢了。哪个人的健康都不容易,不到万不得已,没有谁会靠近素不相识的行走的活‘污染源’。”

 

旁边隔着两三个身影突然爆发出一个男人的嘶吼,接着就是女人的一阵哭声。

“你离我远一点!”

 

喻文州偏转过头看着黄少天,行走间鼻尖蹭过脸颊,如从前的亲昵令人沉醉。似乎突然从他脸上的冷揣度出上面奔走整日早已干涸的汗,喻文州直起一点身体看他,改为用手扶着他前进。

“你状态也不好吧?”并没有询问原因,他只是温然和平地问:“不然还是喊人抬担架,减轻负担?”

 

“我不!”旁边的女人嚎啕着,扯破喉咙一般的用力。“你晚上工作回来就进了医院,我好不容易挤进去看你,你又一声不吭跑了;我终于追上来找到你,你现在却连接近我都不愿意!你怎么能这样?我是你妻子啊!”

 

黄少天意外地看看他,就像回到了毛头小子的时候一样,故意夸张地问:“咦,提供支撑、取暖、代步功能的新时代优秀科技——男友的臂膀,真的不要吗?”

 

“你走!”

耳边传来男人炸裂开似的难以压抑的更大声的回答,完全破掉的音里带上了不知道是鼻涕还是眼泪的黏糊:

“我不想害得你和我一样!”

 

但是黄少天还是清清楚楚捕捉到了喻文州笑出来的声音。他说:“光天化日大庭广众,实在有伤风化——我面皮薄。”

 

黄少天脸上跟他一起洋溢出单纯的笑容,瞳孔里又涌出点浊重得看不清的颜色了。

 

 

 

还是一样冷肃的两个医务兵抬着布条作底的看着薄实则柔韧的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外表依然柔韧身体里却一天天薄下去的喻文州。

黄少天又恢复了一开始那种小跑着跟进队伍的模式,只是坚持地抓着喻文州的手。

四周还是重聚的泣涕与离散的哭号,人们传染蔓延开的慌乱不安,看上去就像是被牵拉住的两个人隔绝在外。

他们面色镇定,好像回到了很久之前,黄少天牵着他男朋友的手,学着隔壁的小情侣装模作样,熬着夜干坐在床边,美其名曰要看他入睡,硬是把温柔的夜晚过得好似静坐示威。

真傻。

今日的喻文州依然挣不开他,只好反手描摹着他的指骨,无声叹息。

与身边忽然一声沉重却明显的叹息相合。两个人都是一愣,往旁边看去。

那是一个身上胡乱裹着大衣的老人,一直快步走在担架旁边,既没有过寻找,也不像被找寻,只是低着头捂着帽子,赶自己的路。

 

“这是什么世道?和平年代啊,过去的那么大的战争里,也没见遭过这种罪!”

也许上了年纪,回忆和倾诉一旦开头,就停不下口。

“工人离开了机器,拿起了枪;老师学生离开了教室,走上绿皮的火车。流了那么多血,辛苦保住的家就在和平时期丢掉了?打得好像没有尽头的时候,一街一巷地争,寸土不让!才一个晚上啊,就是全城撤离?”

“活了大半辈子的家,就这么没了?一句解释都没有!”

“先头那些兵,好样的,管他消防还是医务,多么好的兵!说是活不成了?凭什么?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老人的儿子,没有轰轰烈烈死在战场上,死在这些个打打闹闹的任务里?”

“这就没了,都没了,半辈子的家,积蓄,朋友,家庭,人命……凭什么!”

 

人们愣了片刻。这些抱怨毫无用处,谁都知道它的答案——没有原因。但许是这一回感同身受,没有人能像平日那样嗤笑一句疯癫。

没有答案,或许只是渺小的个体对天穹的一次敲击,尝试着叩问公理。

不知道哪里响起第一声啜泣。

 

黄少天捏了捏喻文州的手指。他当然没有投身那些战争,但不代表他无法体会。

“凭什么?”他跟着问,几乎下意识地接话,“拼了那么久,明明已经在正轨上,只要时间就能达到了,结果竟然这么——”

他想说“毁了”,却毕竟想起身边还有个喻文州。他模糊着吞掉了音节,像是普通的语速过快声音小的事故:“这么……甚至不知道原因——凭什么?”

喻文州面色不动,仿佛没有听出少了什么字眼,只温声问他:“你还记得当时说了什么吗?”

“忘不掉的。”黄少天不做思考,甚至没有问是哪个“当时”,“我说我们要成立一个乐队。”

“我说,哪怕是,父母要么回到了很远的地方,要么恨意迁移毫无情分,要么自身弱小没有保护,哪怕是周围一群混蛋只会靠头发和眼睛判断人,哪怕是非常艰难,但是大家要在一起。”

所有人要一直在一起。他们把这句话在唇齿间又过了一遍,一面觉得傻得不可思议,一面又不可避免感到火热心肺的温暖。

“我说我们就这样一起弹弹谱子唱唱歌,没有支持没有资源都不是事儿,组织一下去扒器乐课的墙角偷师,粘着乐器行的老板耍赖,再互相交流一下,什么都会有的。”

“我觉得既然都开心那就一直做下去就好了,你说不行,要做就要整一份计划,认认真真地,做到最好。要上城里最好的音乐厅,要让广场上街道上响起我们的声音。”

“那么不着调的计划,竟然成功了。”喻文州平平淡淡地接过话,又摸了摸黄少天始终搭着担架沿的手背,带着点调笑的安慰。“城里和城外的厅上都回响着你的琴声啊,大钢琴家。”

成功了吗?先前勇武亢进的钢琴手这会儿感觉鼻涕眼泪都锁在头里,胀得难受。虽然没有到期望的程度,但是的确十分近了……他们咽下了多少跨过了多少走到这里,结果倒在了这种事上?

黄少天几乎自暴自弃地想着,是啊,以后我走到了那里,每一条街巷回荡着我的声音——那你们呢?

我做到了,说好的你们呢?

 

始终温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每个人一开始总觉得自己能做很多事,有无限广阔的未来。”喻文州躺在担架上,随着行走摇晃着震荡着,坦然直视着面前漆黑的天穹。

“我们又好奇又努力,什么都想尝试,也觉得什么都能做成。于是拼了命地努力。有时候甚至还没发现,用力方向太多,根本原地未动。只是想做而已,想给一辈子的记忆添一点收藏而已。”

他真讨厌这种思想,喻文州想。从小时候就是这样,用家务劳动哄来的指挥老师一脸怒其不争地对着这么个只出力不交钱的“包袱”,仿佛一切失败都是因为他没有努力,他不如学校正经学生努力,所以一辈子注定混迹末等,从活着交不起学费到死后买不起墓地,算是死得其所。

但他又一直信奉着这种思想,为它吸引。因为很多时候,人所能做的,只有更拼命一点。

他继续说下去。

“只有在很久之后,机缘巧合的某一天,才会突然发现,原来一切都是要定型的,人一辈子原来是只能走一条路的……还不一定能走得到头。”

“它甚至会让你幡然醒悟,原来我只能走到这里了,是时候停下无止尽的挣扎,获得美好的休息。”

“你看,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想做的事这么多,但最终只能完成几件。”

“已经很好了,”他微笑着看向黄少天,“我们能做的都做了,没有什么好不平。”

 

黄少天看着他。夜空是漆黑的,但他的眼睛里映着耿耿星河。那么漂亮,平静,透彻而洒脱。

他怎么敢告诉他,这次不一样,一个不慎就是真的没有然后。一辈子这么长,喻文州这么好,就因为这种可笑的事情,要永远停在这里。

他怎么敢告诉他,他之前自己都不敢接触的猜想。

 

“我们要在一起。”年少的黄少天肩膀上还沾着灰,背景是狭窄脏乱胜在秘密的小巷。他说:“我们要组建一支乐队,然后要变成一个乐团,你是首席小提琴。”

“我们要”,年少的喻文州想,这个词太任性了,简直是把路上千沟万壑踩在脚下一般的唯我独尊。但是他弯起了嘴角,说:“好。”

“听说乐团都有指挥,首席小提琴可以兼任指挥。你就还应该成为指挥。”他好像说到这里才模糊意识到自己的“暴政”也许会把事情推到反面,连忙补上一句软话来“讨好”,“你愿意做我的指挥吗?”

“好。”这一次,喻文州连眼睛都弯起来了。

然后他们学着大人的模样握住了手。

 两只手交叠在一处,就像现在这样。

他们以为未来有无穷的远方和无尽的路。

岂料岁月荒疏。

 

2016-07-02  | 45 3  |     |  #黄喻 #灰色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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