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喻】苍海回声 Chapter.04
04
阶梯式的教室里，人数分布依然秉承着全国各地的惯例，从后排向前明显递减。
叶修腋下夹着书，走上讲台之前大略扫了一眼，觉得前排几个醒目的位置上少了点什么。
在某位教授面前过了明路的永远的第一排蹭课生难得坐到了教室中后部，面前摊着又大又白一张笔记，依然规规矩矩支肘写着，可惜被人群不负众望淹没。他右手边的黄少天左右看看确定人海遮蔽万无一失，便放开了先前那点儿蠢蠢欲动，手上肆无忌惮拨弄着玩起笔来。
“这个环境应该隐蔽性够强了……虽然这家伙是生物系全国顶尖的大学的荣誉教授，估计未来还是我们的切入口，但我还是忍不住了我一定要说出来——我靠这什么老师，就想在他课上私底下讲个话而已竟然还被逼着得跟他玩儿战术这也是神了他不累吗我好累啊！”
他几乎是咬着嘴皮子从一点缝里小声吐字。喻文州差点笑出来，忍住了只发出低低的“嗯”一声应答。
“上次说的辩论赛我找他们社的人问了，一个两个像高考泄题似的防来防去，结果还不是让我问到了无非绕一大圈的关系罢了……文州你猜这回整个辩论赛的核心主题是什么？”
喻文州没答理，反正嘴快如黄少天非必要情况下也憋不了多久神秘。
“非人智慧物种。什么外星生物，神奇物种，灵异事件……”
这下喻文州的笔终于停了。
“相当微妙。”他评价，眼睛依然盯着远处ppt，看上去就好像思考某一处问题而稍稍停顿了手上原本流畅的书写动作一样。这得是多少年练出的功力，虽然早就知道，黄少天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咂舌。
当然他嘴上也没忍住：“最近这些事儿是不是频繁得有些不对头了，难道只是因为最近接触这方面生物课多了所以产生错觉吗……一会儿是讲座扯到人鱼基因拼接，一会儿有关外星人的猜想又被翻出来红极一时，这下子搞个讲座都带上‘非人智慧物种’了，看辩论赛的形式估计还得带上这里牵扯出来的伦理问题乱七八糟。”
“虽然里面的人还没有消息，但文州，你觉得……是不是人类，我是说政府那拨人，发现什么了？”黄少天捏住了笔杆，带着点警惕一般的犹豫。
相当不妙的猜想，但是很有道理。
喻文州垂下眼，把视线收回到密密麻麻写了一半的白纸上。
“发现也没什么不好。”
他说着，手往外移了三寸，若无其事地画了两个小小的实心圆，中间打上双向的箭头符号。
黄少天忍不住跟着盯向那块被涂鸦的白纸边缘。
喻文州稍作停顿，又提笔在上面画了一个稍大一圈的空心圆，分别连了两个单向箭头，指向两个实心的黑色墨圈。
黄少天看着那个一下子从双向变成三角的图示，若有所悟。
“……比如前几年引发争议的‘潜能再生细胞’，把体细胞诱导成干细胞，就在结果上直接实现了在受损细胞原位再生复原的效果。”
由于话题走向而逐渐陷入沉默的两个人不期然被台上教授有意加大的声音惊了神，下意识望向叶修，正对上叶教授不知有意无意扫过他们坐着的这块区域的目光。
“这个效果，差不多就等同于你们那些网络游戏里牧师的‘复苏’，科幻小说里奇怪种族的‘自我再生’之类的。”
同样因为音量变化震回注意力的其他学生发出了短促的笑声，短暂惶恐和茫然造成的寂静停顿很快被打破。没想到教授对游戏和小说也有涉猎，给人的感受瞬间亲和了不少。
人群中黄少天和喻文州却依然保持着停顿的状态。他们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来了，那种似是而非若有所指的微妙感。
喻文州压低声音快速交代着：“话题停下，我下课去试试约他吃饭看能不能进一步套出什么，你先回去，让他们都收敛一点，估计里面有问题，不要妄动。”
黄少天神经“刺溜”一声绷起来了：“这样太危险了，如果他真的在这个局里我们根本不知道他是哪一边的，也不知道那一群人到底知道多少什么态度，哪怕他不在局里也有其他暗处还没揪出来的家伙，你……”
“只是课代表找课任老师提一些平日积攒的问题而已。”喻文州说得平常，迅速补上最后一行笔记，手里利落翻转“嗒”一声合上笔盖。
与此同时，下课铃响了。
“叶教授。”
课上毫不走心的人群此刻争先恐后汇成一流向讲台侧面的门口涌去，习惯下课这会儿落差的叶修低着头收拾桌上的教案，虽然本来也没翻多少。他抬头望了一眼，一反常态跑去后排开小差的课代表此刻正站在讲桌对面向他打着招呼，一点浅淡的笑意里自然到十分的若无其事。讲台往门口的路上还杵着一个黄少天，带歪课代表的大一号罪魁祸首此刻担心地向这边张望，要走不走的样子让不得不从他两侧分流的人群发出好一阵抱怨。
“关于非人类智慧生物的可能性，我回去又思考了很久，记了好几个问题，想着能不能再找您请教一下。”毕竟还算大庭广众之下，喻文州挑拣着相当诚恳的用词，无端一种温顺的错觉让叶修又看了他几眼。“正好下课了，又是快到饭点，教授介意我请一顿晚饭吗？”
“成啊。不过先说好，不是市里最贵几家不要啊。‘教授’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谁料叶修咬死了敬称不松口，一打铃就原形毕露没个正形。喻文州有点意外，也不知道他是在报复课代表的前线逃跑行径，还是表达对同门师弟坚持敬称就是不肯老实喊名字的不满。也许半真半假两者都有吧。
反正都没什么关系。喻文州有点想笑。
“好啊，那就去‘蓝海’吧，就当我孝敬老师犒劳师兄了。”
那家“蓝海”？还想着唬一下后辈，结果人家开口就是最贵的那家？
万万没想到，这土豪的……
叶修傻了几秒，虽然很快调整回捉摸不透的状态，奈何面前对象太敏锐。要是换作平时，恐怕嘴里叼的烟都掉了下来。这就尴尬了，叶修心道，不行啊堂堂教授怎么能在这事情上输给学生——
“那我就不客气了。”
叶修一脸堂堂正正理直气壮，喻文州这下真的要笑出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李远同学？”
……谁料还有后半句。
这个代替点名被抓的事儿还没完吗，有这么好笑？喻文州还没扯开的嘴角就是一抖。
“……喻文州。”好吧，是挺尴尬。
显然只是故意玩梗的叶修无声做出一个有点欠揍的胜利的表情。
想他堂堂一个教授，要是连嘴皮子说不过这些后辈，那还不翻天了。这怎么成。
大概是玩笑开太大的恶果，明明只是两个人，喻文州却真的差点跟服务小姐要了一个包间。叶修想象了一下巨大的圆桌你一边我一边对着贵得要死的菜圆着肚皮也塞不下的场景，恶寒着扯住不知道是不是报复的家伙乖乖要了一个双人座。
那边服务员小姐看着一对对男男女女中间这两个微妙的客人简直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先是一个带着有点歉意的微笑对她说不大方便想要包间。不太方便……好吧，她安慰自己，也许是正事呢，优秀的酒店不能对客人做出太恶意的揣测。结果没等她转身，后面那个看上去稍年长的直接扯住了前一位的手肘，咬了几句耳朵之后指着边上一对情侣，坦荡荡出声：“不用了，这样的位置就好。”
……好好的两个挺帅的小伙子，说弯就弯。刚刚做好的心理建设，说翻就翻。
服务员木着脑袋领上位置走了。
叶修也醒悟过来这样的说法好像不太对，不过看看学生都沉默着坐下去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于是有点奇怪的氛围就持续到点餐，上菜，席卷餐桌，斩杀大半。终于在打扫战场之前，叶修发话了。
“不是有问题要问？”
喻文州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放下筷子。
两个人的身体不约而同坐直。他们之间微妙地牵扯着的丝线肃然一清，正经得不能更正经。
“是这样的。关于智慧生物的证有，就像之前说过的亚特兰蒂斯，即使发现了古大陆甚至一些遗迹，但仍无法证明‘亚特兰蒂斯’的存在。”
“对。”叶修颔首。
“那么，究竟要证明到哪一步，才足矣证实某一文明，或者说使某一文明的存在变成‘很有可能’或‘可靠推测’呢？”
“理论上讲，有文字记载，或者相关如明显生活工具、建筑的遗留产物就可以。有C14检测最好。”
“但现在的情况是，并非没有那些证明物。”喻文州搭着十指沉吟，“如果说巴哈马群岛附近海域的建筑群还有可能只是现有文明中人类活动后地形下沉的结果，那么其它一些事件，比如法国挖出了0.65亿年前的金属工具，1885年的煤中出现智能手工制品，金字塔上的飞机、直升机甚至现在猜测的飞碟的图形，又要如何解释呢？”
“等等，”叶修差点笑出来，“我不是考古系的，你硬要问这些，我也没法回答啊。”
“……这些事情，包括史前文明之类，多数人抱着不相信的主观情感，更倾向于寻找‘证无’的逻辑。”喻文州沉默了一会，再开口的时候有种莫名的惆怅。
“怎么好像是宗教狂热分子的私下抨击了。说是这样没错，但一般抱怨多数人隐而不显的‘不相信’情绪，本身就有过于严重的‘相信’情绪了吧？”叶修眯起眼睛。
喻文州暗暗警觉：“没有那么严重吧，叶教授的‘隐而不显’不是也承认了多数人的不公正吗？”
但我是有证据的，就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证据了。叶修高深莫测地看了他很久，拨开已成死局的话题：“也不算很难以理解吧，如果要承认其它智慧生物的存在，尤其是从它对现代的影响入手，那么更关键的，应该是后续牵涉的伦理道德问题吧。”
喻文州眼皮一跳。“怀疑，排斥，戒备，过高的警觉心，随之增长的傲慢或自卑情绪，如果这种生物是现在时而非过去时就更糟糕了，社会变化时那些不安和恶意可以轻松从十分上升到一百分。”
“你看，对于这样明显可以预料的过度不稳定的局面，下意识回避是正常反映。”叶修说着，轻轻巧巧加了重音，“也许在‘向人类’证明其它智慧生物之前，你先要证明它‘对人类’的无害性。”
喻文州盯着叶修的眼睛。先前的对话足以证明叶大教授并非不欢迎针锋相对的讨论的老师，或者说他有点被挑起兴趣的乐在其中，那么也许接下来的对话没有想象中的危险——
“即使不提证明问题，教授不觉得，这在逻辑上就难以成立吗？如果‘人类’对‘它’持潜意识的怀疑和否定情绪，‘它’凭什么‘对人类’持完全的无害态度？”
“喻同学，”叶修笑了，“最近好像有一套科幻小说非常火，不知道你有没有读。”
从游戏到小说，他还以为叶修上课的“牧师”举例只是迎合潮流，没想到是真有研究，就是时间不太对。喻文州顿了一下，横插入一股无力感，很快又抹掉了：“《三体》吗？”
“‘猜疑链’的提出，我觉得很有意思。”叶修说，“猜疑的可怕不仅在于‘我’不知道‘你’是否对‘我’抱有恶意，更在于‘我’不知道在‘你’的认知中‘我’是否认为‘你’抱有恶意。如果说前者只是轻微的不信任，解决起来很容易，只要‘我’先信任‘你’就可以；后者就是在因果上放大的不确定性了，‘我’不仅要信任‘你’，还得使‘你’相信‘我’信任‘你’。”
“双方智慧程度越高，就越可怕的链条。”喻文州下结论。
在这种话题上，他们两个人搞不好最没有发言权。
叶修快速瞟了他一眼，又垂下视线，在面前叠好的餐巾上打着手势指点。“但也不一定。如果智慧足够高，已经看到这种猜疑及其后果，并且在意识中有效避开这种不理智因素的影响的话。”
“观察……”喻文州迅速接上，“贝叶斯规则。统计概率学，用观察到的现象修正先验概率。”
挺厉害嘛，喊着生物系教授，从地理和考古一直聊到统计去了。叶修又笑起来，感受到一种难得势均力敌可以自由发散开知识面进行讨论的愉悦。“站在人类的立场，如果对方智慧足够高以至于是平等对待而非单方扶持的时候，在因猜疑而采取明显举措之前，势必会预留出一段接洽时间观察。如果恰好对方也不是那么蠢，至少明白先观望一下情况，那局势就很可能从双方按兵不动相互试探发展到习惯，也就是和平相处的开端。”
喻文州再次感受到微妙的被影射感。他注视着同时也在试探自己的试探对象，停了一会儿之后露出无奈又释然的微笑。
“是这样。至少逻辑上有了可行性……谢谢教授。”
这谢得，有点弦外之意的意思在里面啊。叶修正待琢磨，喻文州那边手机嗡一声震了起来。
虽然因为饭局合乎礼节地把手机调成了震动，但双人座的距离加之叶修的敏锐并不足以减轻它的存在感。心理上倒是颇让人舒服的做法……叶修对着喻文州歉意的表情摆摆手，把桌角被遗忘多时的烟灰缸搬到面前，身体向后倾去，难得照顾地给没有离席之意的学生留出更多私人空间。
同样没有多大现实意义，心理安慰而已。
喻文州显然也明白，答着电话那端黄少天过于标志性的连绵不绝的声音，一边对叶修感谢性点点头。
“辩论赛……已经确定了吗？把我也报上去了？好的……我知道了。”
那边叶修伸手进口袋掏烟的动作却明显一顿。喻文州收起手机，带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烟盒忘带了。”叶修脸上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神色，空手抽出口袋。
喻文州了然，十分理解地没有继续话题：“少天打电话通知我辩论赛的事情，好像有一些细节要商量准备。我的问题已经明白了，谢谢教授。饭钱已经结过了，很不好意思，但我可能要先走一步……”
“没事。”
叶修看着他起身微欠之后就要向外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在他身后仗着教授正常的直呼名字的口吻又补了一个问题：“文州啊，你请的这顿饭，这么破费，真的就是为了这些问题吗？”
毕竟延伸之后的话题和生物都没有什么关系，说是志同道合希望和老师一起讨论，未免有些过了。
逻辑上不是说不通，但是……叶修半眯着眼睛思考，但这不是喻文州的风格。
喻文州身形停了一下，还是背对着叶修，声音里却夹了半开玩笑的意思：“当然不。”
“这么坦言？”叶修一瞬间诧异。
“当然不，只是想在教授这里混个面熟，加深一点我和李远的区分度而已。”
叶修卡住了。他知道喻文州没有看起来那么老实，但也没想到这么……不老实。
好吧，他心说，学生要上天，那他这个做老师的也不好在地上干看着了。不就是乘个风嘛……
“既然你都这么说出来了，”叶教授低头翻了翻口袋，“那我也坦承一件事情好了。”
这下诧异的换成了喻文州，他下意识半侧回身来看，就看见叶修双指捏着角，相当流畅利落又帅气地扬起了本不应存在的烟盒。
“我当然不是忘带烟盒，只是非常巧，如果没有出现活动撞期，我大概就是你们辩论赛的领队了。”
信息量有点大，喻文州木然看着。
“课代表同学，我看你思路清晰用语犀利态度得体，反正名也报了，不如再来给我当个队长吧。”
叶修一副街边拐骗少年“学习技艺”的神棍腔调，笑着看喻文州，仿佛看着一条自己咬上了直钩的鱼。
喻文州依稀又想起当年被强塞课代表的经历，反驳无效的无力感……
“……谢谢老师看重。”
TBC .
这个点发文是不是很惊喜！！！（被剧组围殴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的阿景在天上飞 [手动再见.gif] 这几天的文风有点翻覆
唯一不变的是秉承阿歇的学术路线和考据党的不灭灵魂2333
酒店名延续了蓝雨蓝河蓝溪阁的优良传统，于是我们仍未知道那天文州到底是何时付的账。
不要打我一切的真正原因都其实是这样的：
喻：听说教授不要治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