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世纪宗教背景的西班牙……大概。考据了一整天“宗教改革的进程和影响范围”“欧洲的茶和咖啡以及其它饮料的沿革”“罗马教廷的结构和天主教的圣事种类及流程”之类奇怪内容的作者已经近乎狗带。欢迎捉虫,但是看在拖着一整天才七千五的可悲手速顽强拼搏(x)的份上请温柔地对她_(:3
以下正文。
黄昏。
木栅栏上攀附的枝叶可怜地干瘪着,洒扫不及的庭院自然地散发潮湿陈腐的气息。
一双陌生的靴子踏上软烂的落叶。古老建筑的主人在门下缓慢而徒劳地挥动扫帚,听见这寂静中的窸窣声,有点意外地抬眼看向来访者。
“我来做告解。”
神甫安静地打量他。
陌生面孔的青年绷紧了面容,说是告解,却半点没有罪人虚弱慌乱的神态,整个人挺直得像柄破开这一室腐朽的利剑。身上简单的锁甲,腰间的转轮打火枪,以及快倾颓的栅栏外陌生的马,这个人的一切都透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一个骑士。
神甫在心里做了简单的判断,把手里枝条散乱的扫帚向墙壁一靠,在紧张的氛围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一样,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带着人向教堂里去了。
现在意外的换成了来客,不过他始终记得自己为何而来,这点意外只能换取他片刻的停顿,他很快跟上了神甫从容的脚步。
这平静之下的一切都不合礼法。
正常的教堂不会破落如斯,穹顶画应该鲜艳明丽,即使没有神职人员,庭院的路也会被各路有求者的鞋底打磨得干干净净。告罪者诚惶诚恐地自己跑进告解亭,隔着格栅弯下膝盖,把所有的罪恶自动吐露。只有自觉穷凶极恶的信徒才会莽撞地当面找上神甫,而这个锐利又自信的骑士显然不在此列。
揣度原因,大概是时间又过了几个百年,久远到罗马教廷的光辉也趋于黯淡,遑论这个偏远城镇的可怜的教堂和可怜的神职者。
归功于灰尘和斜日,教堂里的光线已经不怎么好。骑士听着木地板上空然回响的脚步声,在一片阴翳里不需张望也能感受到可怕的空旷。
这让他放下了一点敌意和戒心。于是根植的习惯又使声带蠢蠢欲动。
“原谅我第一次来到这个镇上。这里的神职者只有你一个吗?”
“是的,”神甫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带笑。习惯于神职人员高高在上腔调的骑士再次意外,仿佛心脏都被话音轻轻勾了一下。“其他人集体迁调往大城市了,但这里总要有人留守。”
“长期的?我是说,我大概会在镇上停留一段时间。我的雇主不是什么善人,所以打算多来这里几次。”
“是的……我很抱歉,大概你得忍受长期面对同一张脸。”神甫转过头和他开了一个玩笑,手上也没空闲,吱呀一声打开了告解室的门。
同一张脸也没有什么不好。有一瞬间骑士觉得自己应该挺喜欢他,排除立场与身份的话。
两人进入了逼仄的小房间。
隔着格栅,明明四目相对,却好像处在截然不同的有罪与无罪、地狱与天堂里。
于是在神甫努力下好不容易松弛的气氛又收紧了。
骑士依然直挺挺地站着。“我初次办告解。”他这样解释,一脸的理直气壮。
神甫配合地忽略了骑士受阶时必然经过宗教程序的事实。从第一眼起他就没想过这个“罪人”是否会依照礼法跪在格栅对面,事实显而易见,反正一切从最初就脱离了规矩。神的条例总在向世俗狂奔,不管是在这个教堂,还是在大半个欧洲。
“你的名字?”
“黄少天。”
回答的是本名,而非受洗的圣名。骑士依然表现得仿佛与教廷从未有过交集一样。
“在圣神的引导下,你心甘情愿地前来忏悔。”
“是的。”黄少天坦然地看着他的眼睛,“但我不确定我能否找到我所有应悔的罪过。我可以在这里说上三天三夜,只要,”他强调,“只要那的确是我‘应悔的罪过’。”
神甫停顿了一下。他关于黄少天的猜想终于得到了模糊的验证,或者说骑士从一开始就没想要掩饰。
“天主不会遗漏或失误,”他笑了笑,“至于时间,不用担心,这是我的职责。”
“那样最好。你能引导我吗?”
“当然。依你自述,你曾杀人与伤人?”
“是的,尽管不全出于我个人意愿。”
“是否偷盗?”
“不曾。”
“好的。然后按照顺序——你曾否认或怀疑天主的存在吗?”
“不曾。我对‘天主’信仰坚定。”
“你是否长时间忽略祈祷?”
“没有。我渴望‘真正的’光明。”
“你是否忽略对家人的责任?”
“我希望我还肩负着那些责任,假如他们还在。”
“抱歉。如果我可以在当时帮忙做终傅,也许会有转机。”
“谢谢,但我相信人们可以‘自我’解脱。”
……
“你曾拒绝相信天主的启示吗?”
“我只相信天主‘对我本人’的启示。”
“……”神甫沉默地看着他随话题逐渐锐利的眼神,“那么下一条——你曾对天主的仁慈失望?”
他一直没有避开视线。黄少天想,对自己明显的敌意,这个神甫平静地接收了。他已经看透了我的来意,但我看不透他的镇静。不过那都不重要了,之前所有的心跳都不重要了,他毕竟是罗马教廷的神甫。
“是的。”宛如一开始就瞄准了目标的野兽终于露出獠牙,“如果仁慈可以凭金钱换取,那样的‘仁慈’令我迷惑。”
“所以你曾故意拒绝对教会的捐助?”
“当然。每一次。”
神甫呼出一口气。正题终于浮出水面,这哪里是什么告解。
斜阳近乎赤红的光线点燃了屋檐下垂挂的旗帜。这是人与教廷的战火。
“我很抱歉,但这里没有你想找的。赎罪券在城里的教堂出售,我可以为你联系。”
“我对此感到遗憾。”黄少天接得很快,“但无论如何,这里与罗马同在,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他说得坚决。
神甫只好答道:“我可以以基督之名赦罪,使世界与你和好,宽恕你,赐你平安。前提是,你不要将这些划到你的对面去。”
“并非我想要站到对面。”骑士握紧了枪。“资产的多寡,声名的高低……是谁划分的两面,你怎么不问问教廷的门,和我们中间的这格栅呢?”
“没有人能划分有罪与无罪。”神甫的声音很轻,“除了天主,和我们。”
“除了天主和我们。”这是黄少天认同他的第一句话。
“我很抱歉,”神甫的眼睛依然沉静又温和,“我想我修行不够,无法断定或赦免你的罪。”
“……没有关系。”黄少天终于无法单方面保持基于立场的过于尖锐的敌意了。老实说,神甫不变的温和总让他在咄咄逼人的同时感到一阵别扭。“我们明天继续?”
“好的。”
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尽管教堂的旗帜仍在阳光里燃烧,至少他们可以暂时退出逼仄的战场。
“我可以知道你的姓名吗?毕竟这是个长期的来往。”向外走的路上他们从来时的一前一后变为并肩而行。黄少天侧过头看着神甫。这是个特殊的人,尽管立场决定一切,但他和其他所有黄少天见过的罗马教廷的神职者都不一样。
即使是战争也该了解对手不是吗?黄少天这样对自己解释。
如他所想的那样,这个世俗的发问被这个奇怪的神职者良好地接纳了。
“喻文州。”脱离了骑士不讲道理的压迫的神甫又带上轻松的笑意。本名而非圣名,他遵循了对方的习惯。
喻文州。黄少天在心里默念着记住这三个字,像是要记住动荡局势里难得的一点轻松。
第二天黄少天果然如约而至。喻文州还是拿着扫帚,看上去完成了走道的部分,正在与庭院奋斗,远远望见黄少天的马,习惯地放下工作,净了手,在黄少天踏入院中的一刻带着人往里走去。
“这么辛苦啊?”和前一天的锐利不同,黄少天随意的询问近乎友好。
大概他本来就是轻松的性格。被迫与其对立领教过另一种感觉的喻文州只能叹息。
倒也不仅仅是这样。另一方面,对于黄少天而言,下马威一次就够了。而且它在喻文州身上至少看起来没有半分效果,反倒把两个人都搞得一身冷汗。黄少天对教廷的失望与不信任在一次针锋相对间足以表露无遗,可喻文州作为教廷一员竟然坚守着平和的基调就是不回应……他总不能自己和自己吵起来。
“其实这里没有你反复前来的价值。”喻文州突然说。
黄少天倒也不意外于这文不对题的回答,只点头,“我知道啊,就你一个人嘛,一眼望去其实挺明白的。”他停顿了一下,又连忙补上那层两人都心知肚明的掩饰,“但是我罪孽深重啊,还没消解明白呢,这儿可就你一个神甫啊,说好的引导我走向光明,不会连你也要撂挑子了吧?”
喻文州只好无奈又纵容地随他去了。
两个人拿着抹布擦干净了大厅里的一张长椅。至于那间狭小的告解室,两个人默契地只字未提,好像从来没有什么除特殊情况必须在告解亭告解的规章。反正他们也的确从一开始就不在规则内。
“还要继续省察吗?”黄少天状似随意地问。
喻文州想了想,决定扔掉那一串毫无作用的引导问题。“不如直说你的见解?”
“不会很冒犯吗?”黄少天嘴上这样说,眼睛里却还是光彩熠熠得毫无歉疚,“赎罪券什么的?”
“这里没有过赎罪券,所以我只是听说过它。”
“那并不重要,谁都知道它粉碎了多少穷人的头颅……这么说的话城里那些‘神甫’向上帝告过罪吗?”
“告罪是神职者的必修。不过据我所知,赎罪券从未强迫购买。”
“的确不是强迫。反复强调那些可怜人的‘原罪’,然后把‘买了就能得到宽恕’的纸放在他们头顶?”
“教廷的运转也需要资金维系。即使苦修也需要生存。”
“啊哈,教廷的税务呢?”
“别一脸不相信,”喻文州适时把升温的话题拨回正常层面,“你眼前就有一间可怜的失修的破落教堂和一个三餐堪忧的神甫。”
黄少天瞪着他。可怜的“三餐堪忧的神甫”镇静自若。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敢不敢让我搜查一遍?我可是受雇干过专业搜寻的活的人。”
“那最好了。”喻文州语调里是显而易见的开心。
于是本应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开始合作清理起偌大的教堂。
当黄少天从柜子和墙的缝隙里捞出一小桶啤酒的时候,他不禁沉思究竟是什么使话题发生了这谜一样的偏转。但当听见喻文州“太好了终于有一点像样的饮料”的慨叹的时候,他又不自觉流畅无比地接上了话:“是啊太好了我都要累渴夹击而死了,虽然只是一桶见鬼的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劣质啤酒,我希望我的头,胃和牙齿不会因它而坏掉……说起来这的确是最后一个角落了对吧……该死的这教堂明明没什么人怎么还是这么大……”
黄少天说着说着感觉到不对。他震惊地转过头,对上喻文州无辜到十分的脸。
“还真的什么都没有啊?一整个镇子的税呢?”
“要吃饭的其他人一并带走了。”
“新收的呢?”
“我铎品不高,人们不太愿意给。”年轻的神甫如是说,“事实上,你来的时候,这里就一粒麦子也不剩了。”
可你好歹是个神甫啊怎么混成这样的,哪怕闭着眼睛随便开办点什么集体仪式也不至于这样啊。阶级观濒临洗牌的黄少天大脑空白浑浑噩噩:“我还剩了一点干粮,晚餐将就一下?”
“……谢谢。”
“……客气。”
此后的每一天,黄少天都这么全副武装往教堂跑。
这和第一次说好的“因雇主作为凶恶而内心不安所以需要频繁告解”的理由完全不合,不过喻文州也不拆穿他,就这么维持着两个人的心知肚明。
……毕竟还要吃饭。神甫这样想着,坦然地接过骑士手里装着食物的袋子。
鉴于多了这么一层奇妙的接济关系,后来的“告解”——或者说正常的交流探讨——再也没恢复过第一次的剑拔弩张。每次黄少天都能发现一点喻文州不像神职人员的地方,后来这种发现甚至代替了支持路德教的地下组织对他“探查并监视这间教堂”的要求成为驱使他一次次来访的原动力。事实上黄少天对喻文州这个个体的好感在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消磨着他对喻文州天主教神职者的身份的厌恶。是的,如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对话——除了天主和自己,没有人可以划分对立阵营——但假如是黄少天本人想把站在对面的人圈进自己的地盘呢?
敏锐如黄少天并不是没发现这个不太妙的趋势,但发现又有什么用呢?和这间天主教堂说永别吗?主观和客观的条件都不允许他这么做。
于是不伦不类的圣事就这么趋于平淡。他们永远告别了狭小的告解亭,坦然地坐在大厅的长椅上,二楼的阳台上,甚至终于被黄少天踩出道路的庭院里交谈。
“我相信天主,可我不相信天主的这些程序。”黄少天沐浴在院中温暖的阳光里,却还是皱着眉头相当不满的样子,“就像马丁•路德说的一样,我报予天主的功和过,与教廷有什么关系?与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神职者有什么关系?……当然我不是在说你啊文州。还有跪礼,向第一次见面的神甫下跪忏悔?凭什么?我自己套一件袍子站进去,谁能知道我是不是神的代言人?”
喻文州倒着之前两人一起翻出的啤酒。黄少天也不嫌弃,一段话说得口渴了抢过杯子就往嘴里灌,料定了喻文州不是个会在酒里下料的人。喻文州也就随他去,仿佛并没有被言语间的炮火波及,又仿佛那杯啤酒刚刚并没有被自己喝过一样。
“但总要有个规矩。”他眯着眼睛享受这个晴暖的午后,思考着慢慢列出条目来温和地反驳,“平民的学识不足以支持他们完整不偏差地解读《圣经》……而且,单纯的文字总有被人曲解的余地。”
“那也总好过罗马一群人有意的曲解和大半个欧洲盲目愚蠢的遵从……”黄少天依然皱着一张脸,这一次却是对着无辜的神甫。“算了我不和你争,每次话题都不知道绕去哪儿。反正输赢都一样,我说服不了你你也打动不了我。喝水喝水。”
喻文州应了一声,哭笑不得地心说你让我喝水倒是把唯一的杯子给我啊,自己一手酒杯一手酒桶是让我喝什么?
马突然在栅栏外打了个响鼻。
劣质的啤酒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喻文州的手里,可现在谁也管不了它了。
黄少天警觉地抬头,两个人都听见了远处隐隐响起了杂乱的马蹄声。
“宗教裁判所——”来人的身形在他们的视线里迅速放大,对于对方来说他们的身影也一样。喻文州的长白衣和绿色祭披十分好认,而锁甲加身的黄少天则是另一种意义的显眼。领头的那个人呼喊道,“——神甫,你身边是什么人?”
从来忽略这片偏远地区,却偏偏今天上门的宗教裁判所。
黄少天浑身的神经一瞬间紧绷到他第一天造访这间教堂的状态。他保持着坐在椅上的姿势使自己远远望去好像没有动作,但身体的另一侧已经单手迅速地解下了被忽略已久的转轮打火枪。他转动转轮上弦的动作灵活且敏捷,喻文州只来得及按住他把机头扳向底火盘的动作——尽管再怎么远离世俗,他也知道这之后就是瞄准和扣动扳机——黄少天转过头看他,喻文州第一次在他的眼底看见疯狂的红色,是真正的令人心惊。喻文州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加大手里阻拦的力度。所幸黄少天盯着他的眼睛,不知道是出于这段时间积累的微薄的信任还是别的什么,竟然真的暂时停下了动作。
宗教裁判所的人踏入了这个庭院。
两人站了起来。喻文州不动声色地往黄少天的方向略微倾斜。感谢长白袍在布料上的大方,它堪堪遮挡住了引而未发的火器。
但这只是最表层的危机。
“他只是前来告解的信徒。”神甫的声音依然平静温和。
“容我冒犯,神甫。”宗教裁判所的人同样一如既往地态度冷硬,“我们发现并拷掠了这片区域的一个地下组织,自诩路德教徒的异端供认派遣了一个同伙前往这间教堂进行长期的查探和监视,甚至在自认为必要时对这里,或者说对你进行‘清洗’。”
一时间喻文州也紧绷起来。
黄少天布料遮挡下握枪的手抓得更紧。从这层纸被猝不及防捅破的一刻开始,他不得不开始对喻文州作出防备。
“而他们正以您身边这样的黑衫骑士为主体。”来人仿佛一无所觉,顾自继续话题。
这不该是他们两个人沉默或者清算的时候。
喻文州回答:“也许吧,但不是这一个——他是这里的常客了。这段时间来教堂的黑衫骑士的确突然增多,我正感觉奇怪。”
“您对天主起誓确认这人信仰纯洁吗,神甫?”
黄少天一颗心提到了最高点。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哪一种答案。
“是的,指天主为证。”
喻文州笃定得没有丝毫犹豫。黄少天忍不住看他,分不出心里是高兴还是难过。
天主十诫,第二诫假誓,第八诫谎言。加上他自己的异端和伤人,遇见喻文州之后也许还要多一条邪念……
喻文州终于成为了和他一样的罪人。
然而这远非最后的求证。
裁判所的人转向黄少天。
“你确信自己信仰纯洁,从未受异端邪说的动摇,并敢于向天主起誓这一点,是吗?”
“我确信。”黄少天的声音被挤压变化。喻文州注意到了,好在裁判所的人并不了解。
“你发自内心维护教廷和神职者的神圣和荣光?”
“……我衷心维护。”一向意气风发的骑士从未复述得如此艰难。询问者终于投以怀疑的目光,喻文州迅速代他解释:“他刚喝了点次等啤酒,可能对喉咙有所损伤。”
点头算是认可,然而询问仍在继续。“你认可世俗君主的法典,异端邪说是反国家的死罪,或者平民的习俗,异端者是危险的招来天谴的外来人?”
喻文州的心往下沉。
黄少天张嘴想说是,然而终于发不出声音。
并非不知变通。他出于对“正确”的执着变更了信仰,出于对“光明”的追逐扬起自己的配剑、小刀和火枪,甚至出于对“自由”的坚持欺骗并威胁了喻文州——虽然错估对手的实力使它从一开始就被看穿,但这的确是他的初衷——但他不能否定自己。
哪怕只是必要的谎言。怀疑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
何况还有被带走的人的叫喊,火刑架上的惨嚎,皇室和平民私刑下的鲜血。地狱和天堂里无数的眼睛都看着他。
可以称得上能言善辩的黄少天终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终于到了夜晚。
“您确定要进去看他吗?”被把守的房门外传来问话,“先前的假誓可以理解为您也受到了蒙骗甚至忽略了他的枪,但现在他已经明确打伤了一个神职人员。”
“我很抱歉没有及时认清真相,但正如教会内部所说,异端者只是迷途的羔羊,上帝的牧羊人有义务将他导回正途。”
“我假设您已经明白,他就在今天,在被清楚告知异端的意义之后,伤害了一个神职者。迷途与故意离群是两回事,他的危险性也决不仅仅是羔羊那么简单。”
“无论如何,他需要我的引导。”
“……假如您坚持。”裁判所的人终于松口,“我希望您始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我明白。”喻文州说,“他已经蒙骗过我一次了。”
出于对告解秘密的遵守,看守者暂时离开了这里。但黄少天并没有因此而松一口气,事实上他更不知道如何面对喻文州。
即使是被宗教裁判所发现拘禁之前,他也并没有放下和神甫的敌对立场,尽管敌对的开始就充满了单方认定的任性。然而在被揭穿后仍然得到了回护的现在,他终于没办法再对自己强调什么“只是相处得很愉快的必要时依然可以针对打击的敌人”。
复杂的情绪交织出尴尬的沉默。
喻文州也没有说话,他偏过头在听着什么。
看守的脚步声远去之后,他一把扯起好像打算在地上扎根的黄少天就往外推。
难得的强硬,老实说黄少天有点怵他这种强硬。“喂喂喂你干什么,异端也是有权利的禁止私刑啊我提醒你……”
“闭嘴。”喻文州的声音又低又快。“走廊尽头是死路,但是左手的房间窗户挨着树林,你往山上躲,没有武器也没关系,他们很难找到。”
“什么?”黄少天表情空白了一下,“你放我走?你自己呢?”
“我是罗马教廷的神甫。”
“那你……”
“正确的事总要有人去坚持,不在乎是不是由我自己。”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黄少天有点眩晕。
“……你终于被我说服了?”
“我一开始就没有全面否定过你的观点。”喻文州也有点无奈。
“尽管我铎品不高也是有收入的,都换成粮食藏在山上了,你自己去找肯定能找到。”
喻文州为什么要背着他囤粮?
“……你早就知道我可能动手?”
“你什么时候藏过那柄枪?”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笔乱账。黄少天晕晕乎乎地就被推到窗前,他反射性地蹲上窗台,一只手却还死死拽着神甫。
“我内心认可哪种观点,和我身处哪个阵营,是毫无关系的事。”喻文州和他对视。还是一样安静的那双眼睛。
黄少天突然有点难过。“我很后悔……”
“我也很遗憾不能亲手实现光明的自由。”喻文州笑了笑,伸手把黄少天推下了窗户。曾立下大功的长白袍的袖子在无情的重力下终于撕裂。
教堂内部隐隐传来喧哗声。
“义人必因信得生。”他们说。
黄少天冲进了山林。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喻文州。